鲁迅和郑振铎汇编的《北平笺谱》，笺画尽显文东谈主气质。图为该笺谱选页。

利维

古东谈主说：“床头怪石圣人画，箧里华笺将相书。”这是刻画文东谈主的寻常糊口景色，说的不是文房四宝，但细则更靠拢心灵。诗里的华笺，指的是比普通宣纸更细密无比的笺纸。自觉明纸张以来，文人们脱离广泛竹简，开动在纸本或绢本上创作字画，有时作诗写信便用小巧笺纸。笺纸看上去是小幅、邃密无比的纸张，用于书札称信笺，用于题咏则称为诗笺。抉剔的文人们频频克己笺纸，以标榜我方不顺俗流。

目下所见笺纸，多量是漂染上色、有图案纹饰的彩笺。天然，往时也有单色素笺，至于带斑纹的也叫花笺，另外还有画笺，都是常见笺纸。老派东谈主写信是这么的，关于笺纸至极防范，有时是彩色山水花鸟小品，有时则是金石汉瓦铭文图样，古香古色，情性横生。关于这些笺纸，也有东谈主集中起来，汇编成册，称之为笺谱。

【名笺丛谈】

名笺之始当是唐代的薛涛笺。薛涛，字洪度，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东谈主，唐代女诗东谈主，成都乐妓，与鱼玄机、李冶、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东谈主。薛涛的情史与她的诗文通常出名，曾先后与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监察御史元稹有过恋情。至极是她与诗东谈主元稹的行状，流传粗莽。恋爱期间，薛涛嫌平时写诗的纸幅太大，便独发奇想，尝试将植物花汁液浸染宣纸，用花瓣砑花，克己桃红小幅笺纸给爱郎元稹写诗，后东谈主纷纷仿制，称其为“薛涛笺”。仅仅这段热情并未恒久，她与元稹的分缘很快走到极度，此后虽获解放身，却毕生未嫁。

宋东谈主比唐东谈主更多一分优雅，北宋曾流行一种水波纹砑花笺，宏构之一为上海博物馆现藏沈括之侄沈辽的《动止帖》。此帖原是沈辽给一又友问病的短札。沈擅长诗词，尤精书道，《动止帖》用笔逸气古雅，字里行间神韵有味，极见功力。此帖用水纹砑花笺，纸面白净无瑕，笔迹仿佛浮荡活水之中，更显轻灵；另有一说，此帖用笺为浮水印波纹花帘笺，制作方式与砑花大为不同，需先在纸帘上作念好纹理，抄纸时纸帘上卓著的纹清楚留印在湿纸上，比及晒干后，平整的纸面纹理处具有一定的透光性，产生访佛水印的暗纹，几与砑花附进。

另有知名的砑花笺翁雨澄 肛交，还包括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苏轼《廷平郭君帖》。此帖用笔哄骗自如，意趣工拙，行书中有草意，遒丽劲挺，纵逸烂漫，给东谈主以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和视觉冲击力。此札书于满饰龟甲纹的粉笺上，六角形龟甲纹中皆有一只小乌龟，细不雅极其细密无比，后世频频师法这种几何形粉笺，不同的是龟纹替代成花瓣纹，飘逸可人。

宋元之后的名笺题材更为丰富，至明末则有坊间集之成为《萝轩变古笺谱》。此谱刊印于翌日启年间，由福建漳州颜继祖辑稿，交由南京刻工吴发源刻版，是现有最早的一部笺谱。萝轩是吴发源的雅号，变古则是量度古今变化而择取。该笺谱多领受白描技法，雕镂邃密无比致密，设色清淡脱俗，鲜有重彩烘染。笺谱题材灵气氤氲，画诗部分则将诗文的清幽境界通过刀锋巧妙转绘于笺纸之上，淡彩似水，写意如梦，毫无俗虑。创作手法上，少有渲染笔迹，且较少使用掸色技法。所刻楼台、亭阁、花鸟、鸣禽、秋虫等多居于画面中心，并配有题跋、钤印，诗字画印交相衬映，工笔写意兼得，设色尤妙，总体作风簇新淡雅又不失道理。

看得出来，此谱用了全拱花和饾版拱花两种时间制作完成。全拱花是指纸面不着任何颜色，仅用凸凹版印制纹样，如瑞兽、蜻蜓、蝴蝶、钤印等；至于饾版拱花，所谓饾版要先按画稿的不同神气一一勾描，每色刻一块版，逐色行远自迩顺序套印，有如对付饾饤，故称饾版，饾版拱花是将拱花与饾版聚会，如素色蒲苇荷叶搭配无色拱花的禽鸟仙鹤等，极地面丰富了画面的档次感和立体感。

与《萝轩变古笺谱》双璧并秀的，是晚明胡正言收撰的《十竹斋笺谱》。胡正言是寄居南京的徽州东谈主，工电刻和出书，他斗胆领受生宣纸，并将生宣提前用适量的水浸润后，以“生宣湿纸印刷”达到文字淋漓闲隙、墨色浓淡相间、档次明晰丰富。此外皮笺谱中哄骗的线条都极为精细邃密无比，不错看出胡正言对刻工条目极高，刻工雕镂时相等全心，刀功深湛，有的线条细如发丝，并以木刻雕出中国画的笔触，点染烟润，笔意古雅，因而《十竹斋笺谱》才配得上“汇古今之名迹，集艺林之大成”的好意思誉。

近代以来，鲁迅与郑振铎曾翻印《十竹斋笺谱》，鲁迅更将此笺谱赞誉为“明末清初士医师清玩文化之最高配置”，因此也才有了他自后戮力促成印刷一事。

清末民初，活跃于朔方的文东谈主热衷自创彩笺，如画家陈师曾将墨盒绘刻上花草，然后拓印，制成画笺，作念出了告捷尝试，一片文东谈主文字，书卷气浓得化不开。自后，他的共事姚茫父将我方画的西域遗址，刻印成画笺，凡见之者都赞好意思不已。接着，皆白石、黄慎、林纾、溥心畬、李毓如、戴伯和、李伯霖等都曾为笺作画。坊间听说溥心畬的山水东谈主物笺，在纸铺仍是推出，便被销售一空。关于这些画笺，寓居北平的鲁迅先生天然很感意思。因此，他与郑振铎便就有了集中这些笺谱的结集出书之举。

鲁迅和郑振铎汇编的《北平笺谱》，笺画十足是文东谈主气质的。中国字画最小的频频是册页，但笺纸比册页更小，不错说是字画的速写，有些只好寥寥数笔，幽浅色调，大概题字，却给东谈主境界有味之感。别看这些笺纸清淡写意，那些字画名家却在上头体现出其在大画难以达到的松懈感，因此那些可人灵活的笺谱小画也就更富意趣。

【笺纸预料】

笔者最早是在《红楼梦》里恍悟笺纸文化在贵族糊口的扮装。大不雅园里的文化行径很丰富，凡多样诗会或聊及字画的，常能见到各色笺纸。如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里，大不雅园里赏桂品茶食蟹，少不了诗会，书中写明他们誊托付的是雪浪笺——也即水波纹砑花笺。此外，书中也多能见到宝玉常用的泥金角花的粉红笺。

当代东谈主拿到笺纸，真像刘姥姥进了大不雅园。当咱们案头放着一堆笺纸时，会想些什么呢？咱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想好了一首诗、一阕词，大费周章，就为了将我方的才思与东谈主共享。只消手持羊毫，笔尖在笺上飘零，笺纸的华好意思就成了不可或缺的庆典，邃密无比本人即是一种标志。在咱们与笺纸的互动中，时刻仿佛罢手流动，直到咱们的笔尖在纸上罢手。与很多其他文化传统比拟，笺纸最卓著的特色，即是在这种“使用布景”下的假想体验，似乎十足是文体性的。天然笺纸本人是一种艺术创作，但东谈主们感受到的是私东谈主的文体之旅。只好在临了达成之时，随墨汁收凝，主东谈主才集聚合抒发此前各自稀奇的体会。

《太平广记》里有一则故事，有个叫段何的书生，寄居在一处陈腐的别院里。某个夏天，他病卧很久，遭受一个圣人为他作念媒，说是有一位大户东谈主家的密斯看中他的品行和才华，但愿不计聘礼下嫁给他，段何婉拒了。自后，圣人干脆安排红妆雾鬓的好意思女来到他的住处，段何更是莫得宽宥他们。临了，阿谁好意思东谈主从肩舆中递出了一张红笺纸，并在上头题了一首诗，仆东谈主把那张红笺纸放在段何的桌子上后，这帮东谈主就离开了。诗上的现实是：“乐广清羸经几年，姹娘相托非论钱。微小妙质归那处？惆怅碧楼红玉田。”上头的笔迹相等柔媚，但莫得留住姓名。红笺纸底下只写了一个“我”字。从此以后，段何就透顶康复了。这首诗无疑是在走漏，恰是段何的上流品行让他的体魄病愈，而这首题在红笺纸上的诗，与红笺纸全部皆成了一味稀奇的情愫药引。

唐代红笺纸，应该即是薛涛笺。据说五代前蜀王衍在位时，有一种霞光笺因仿薛涛笺而闻明远近。宋东谈主尤袤在《全唐诗话》中记录了一个与之关连的小故事，前蜀末代天子王衍与花蕊夫东谈主夜游大慈寺，见壁门题诗:“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王衍就问寺僧这首诗是谁写的？僧东谈主回话说，这诗是金堂县令张蠙写的。于是，张蠙因文华斐但是赢得王衍的鉴赏与褒奖，并赐张蠙霞光笺五百幅。尤袤还不忘补充说，霞光笺在那时“价重连城璧”，而王衍尽然一次就赐予张蠙霞光笺五百幅，不可不说是对他才华的积极认同。

难怪同期代的诗东谈主韦庄在《乞彩笺歌》中赞赏霞光笺：“东谈主间无处买烟霞，应知得自圣人手。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吝。薛涛昨夜梦中来，殷殷劝向君边寻”，诗文中知道出了浅浅的希冀，但愿蜀主王衍能像对待张蠙通常对待我方，并大方奖赏给他如斯珍爱的霞光笺。

宋词则以另一种预料进展笺纸的使用场景，如北宋柳永有一首《凤衔杯》：“有好意思瑶卿能染翰。沉寄、小诗长简。想初襞苔笺，旋挥翠管红窗畔。渐玉箸、银钩满。”作者因笺纸假想出了一个放纵情景：一个好意思东谈主在红色窗棂下，渐渐叠好笺纸，然后持着翠玉笔管一挥而就，在笺纸上写满暄和的情话。笺纸的预料在翠管、红窗、玉箸、银钩的陪衬下，仿佛能感受好意思东谈主致密的情愫，更令东谈主直不雅嗅觉到这些笺纸是多么珍稀。

笺纸本人的预料，在于不求物趣，而以得天趣为高。不求物趣，在古东谈主看来并非冷漠对象，而是不执着于物象。迫切的是天趣，在纸上着个不俗的神气，砑个细密无比的图案，恰是古东谈主心灵和天然之好意思在神趣上的有时错杂。由此，阐明确凿不再仅仅单纯着墨，更像是“落墨不随岚气暝，几重山色几重澜”，东谈主与笺通过束缚掩映、鼎新、润透，使赠诗、写信这种看似日常的行径，变得道理无限。

【纸短情长】

旧时文东谈主的糊口里，笺纸最主要的功能即是写信。有友东谈主之间的日常尺牍，抒发友情；有亲东谈主之间书信的斗争，抒发亲情；也有爱东谈主之间的鱼雁传书，倾吐爱情。烟火连三月，乡信抵万金，往时的书信常由车马运载，时效很慢，一封信在路上真切，就显得珍稀。尺牍与诗文不同，前者是写给某个对象看的，带有巧妙性，此后者是写给所有东谈主看的，不拘对象。信笺尺牍，别有一种关爱，不仅因为手写，还在于笺纸的稀奇文化属性，让东谈主将片言一字委托在方寸笔尖，可见其人情世故，情面世故也隐含其中，寄意深厚，书不宣意。

对糊口在数码时期的咱们而言，尺牍书信早就成了历史。微信发个音书，比寄去书信更快捷，却少了很厚情面温润的滋味。天然，也可能案头少了让咱们产商业思意思的文字纸砚，梁实秋先生就说，东谈主为什么会懒得写信？有个原因是莫得好的笔与墨，比喻墨的胶性太大，笔头又不行，仿佛蜗步龟移。笺纸也很迫切，要是不甚细密无比，神气不好，厚薄不均，天然就莫得写信的意思意思。

另一种心态是怕奢华笺纸，而对尺牍“咄咄逼人”。比喻作者孙犁十分敬重笺纸，有一次一又友寄给他几函宣纸精印的笺纸，他答信说：“我一向爱戴纸张，肤浅写作写信，用纸亦极不防范。每遇好纸，文字就要寥寂，深恐把纸奢华了。”

老派东谈主的情愫当代东谈主恐难体会，尺牍之好意思，在于手写的书信荒疏墨香，晕染在笺纸纹理之间，不受任何体式抵制，东谈主与东谈主的倾吐不错尽情挥洒。字里行间，处处都是温润致密的情愫。游子远在异乡，偶尔收到辽远亲一又的来信，那种感动和愉悦是手机无法替代的。海角目下，有时在乎一个高效，也有的时候，更在乎一个关爱。更而且尺牍所用笺纸是主东谈主尽心挑选过的，每个细节都充满文化底蕴，给东谈主一种善良之感，若果写上几句烟云清供的传话，真实能给东谈主增添很多旧时明月一般的情致。

素笺存真，细密无比点染。说到底，笺纸是一种浸染了情面温度的斯文之纸，以其有味的质感与簇新的气味，令东谈主追思起书房的滋味，以及书艺画艺必须克服画幅放弃的万般镣铐。所要强调的还有传统时期勾陈出的属于文东谈主鬈曲心机的崴蕤情调。纸短情长，笺纸仅仅以其最适切、怜惜而略带素净巧想的体式诉说了斯文，留真了世故情面，让咱们试吃传统。

（作者为艺评东谈主）翁雨澄 肛交